洪美娟
在竹巴笼检查站领了限速条，算是进入传说中的“危险的超级烂路”路段。大伙开玩笑：能见度不足二十米的天路都闯过了，还怕一段烂路。
初见山体穿上钢丝网，先是奇怪，等看清网里全是大小不一碎裂的岩石，再看周围的山，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整座山全是那种岩层，被网住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随便掉一块到路上，准会砸出老大的坑来……所谓的烂路，大概指落石吧，我想。到泥沙路段，见两边山上的风化石，变成细小的沙砾，落入山势还算缓和的山弯里，再像流沙一样，溢到路面上，形成大小不一的沙堆，这种沙堆是不会毁坏路基的。
至此，大家对限速条还是有点莫名其妙。到底鱼跑的地方多，见识广，他解释说，在规定的时间内不能过下一个检查站，或者要受到处罚。
这个怎么控制？
这个好办，在下一个检查站未到之前，停车休息，时间超过没关系，就是不能提前。
干嘛要这样？
路道不好，限速慢行，是减少交通事故的一种手段。
……
不久，我们便领略到限速的必要。连续二十多天的强降雨，多处路段发生垮塌，泥石流和飞石又随时可能造成道路的短暂中断。而金沙江翻腾咆哮的泥浆水，仍在奋力冲撞已经是犬牙交错的路基，一副不把道路挤垮不罢休的势头。两边的群山也不甘心，费尽心力挤压着路面和江水，从而使得江水如脱缰的野马，更加疯狂。唯有那条弯曲的羸弱的泥浆路，瑟缩着，显得很无助……如果只是这样的路，只需小心点，没有太大的问题。就在大家心思慢慢放宽时，两边的山势变得陡立险峻，整座山的岩石，如同碎裂的手剥山核桃，裂开的部位大小不一，有的地方像是粘在上面，随时可能掉落；有几处已剥落成悬挂状，似乎一股微风，一阵咳嗽，它们就会弹跳着相继滚滚而下，别说汽车，就是砸在路上，恐怕没几个小时也无法通行。
我先是好奇，接着是恐惧，继而从心底深处升腾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仔细观察两边和后面的山石，看到有滚石落下，赶紧告诉我。惟清简短地叮嘱。这是她第一次用严峻的口吻同我说话。我全身神经一紧，心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用力往外扯……突然，车身一歪，往一边侧了过去……我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盯着那汪离我很近的泥浆水，哪里顾得上有没有落石。
前方大水坑，左浅右深，注意靠左行驶。惟清的声音沉着、冷静，让我稍稍安静一些。原来，路中间一大坑的泥浆水，只露出两边的路沿，按着惯常思维，车子对准水坑的中间，准没错。哪知，这个大坑两边的落差大，若不是惟清反应快，极有可能侧翻。当我们的车子左右摇摆着冲出水坑时，从我的两片肺叶深处呼出了一大口气，心脏也恢复了正常。这一路，全是大坑小洼。最快的车速也只有二三十码，如果能一直保持这个车速行驶的话，这段危险的烂路是越来越短的，偏偏又遇上几处因路面坍塌只有一车能过，大伙只能担着惊，耐心等待对面似乎永远也过不完的车辆，蜗牛似的从我们车前通过。看着路面上的指挥人员和堆在路边随时准备抢修的沙袋，紧张的心又稍稍放宽些。318国道本来就是两车道，在这段险象环生的泥浆、落石、坑洼遍布的路上，还要不断面对急弯会车，特别是同时与几辆大卡车会车，感觉金沙江浑浊的水会随时冲走车轮下早已泡软的面目全非的路基，有时，甚至觉得轮胎开始下陷……
惟清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神情如此严肃，如此专注，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坑洼的路面多因滚石造成，而那些悬挂着呲牙咧嘴的石头，随时都会砸下来。我紧张注视着两侧和后方，有一阵，我怀疑真有落石或滚石下来，自己还能不能说话，能不能准确地报出方位和大小。尽管我们仍处在车队的保护中，然而，这种路况、未知的落石，谁保护得了谁，谁又能被谁保护。大家的心里都明白，除了驾驶员的沉着机智，可能还要靠运气。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们的车子一个个戴着帽子，石头落下来在你们车顶的帽子上弹几下，正落在没戴帽子的我的车顶上来，唉……”车子长长地停了一长溜，等待会车，却没人说话，老钱便拿自己打趣。然而，老钱的话就像一粒沙子落入翻腾的金沙江，无声无息。我在心里一连“呸”了好几声，在这么险恶的环境中，这类玩笑是不能开的，万一……不，没有万一。我赶紧将这种可怕的念头从自己的头脑里赶出去。
终于轮到我们驶上那段仍在塌方的只容一车的险路上。
“今天的路放开了让你们跑，怎么不跑起来，昨天三十码嫌慢，今天三四码好像跑得挺欢。”鱼揶揄大家。
我以为鱼的话会引来一些反击，至少会引出一些声音来。实在是太静了，静得像孤立于荒漠，静得让人恐慌。不料，还是没人接茬。
在这个危险的路段行驶，每个驾驶员都像听话的孩子，老老实实在后面跟着，没人鸣笛，没人超车，也没人敢超车。只有两辆例外，一辆是喇嘛的车，它像一个不规矩的人，在汽车的长龙中歪歪扭扭鸣笛超车；还有一辆，在我们的车被推土机撞了，在停顿检查的档口，超上来，发现有老乡，便鸣笛三声，以示招呼。此外，再无第三辆。
终于驶离了竹巴笼，终于可以均匀呼吸了，终于可以大呼小叫了。不料，老大的一句“前方的海通沟比这更凶险”的话，使得才闹腾起来的声音，又回到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