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总会坐在那棵山核桃树下和我讲述他的往事,在倾听中,我慢慢了解到外公曾是村里的一把好手:打山核桃、捕鱼、插秧样样在行。每每提起往事,外公的双眼熠熠生辉。但近两年,外公总是说完后眼神又立刻黯淡了下来,将吸进的烟重重地吐出,不再说话。外婆走了,外公前年爬树打山核桃摔下来后,家里人不再允许他干重活了,尤其是打山核桃这种事,里里外外舅舅舅妈都帮着打理好,只希望外公可以安享晚年。那颗山核桃树依旧伫立在那里,外公从此几乎把一天都耗在那棵树下。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树下,什么话儿也不说,一支烟接着一支,吸进又缓缓吐出,虚着眼睛看着村里那越来越稀少的炊烟。有时也会靠在树上,阳光洒下来,不觉就睡着了。
外公常用他那双黝黑粗糙的手抚摸着山核桃树粗壮的树根,抬头看着日渐成熟的山核桃,有时一看便是一下午。谁都不知道那棵树与外公之间的故事,但人们总是习惯性地将外公与那棵树联系在一起,仿佛那棵树就是外公的底色。
建设的需要,外公家旁边的一片树林连着那棵山核桃树都要被移走。外公不同意,他像个小孩一样几乎没日没夜地守在树下,谁也不让靠近。家里人频频劝说,可都无济于事,没人能理解。
但移树的人还来了,带着大锯刀和各种机械。却不见外公的影子,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以为这固执的老人终被说服了。可是,走近一看,急了。外公换上了背心短裤,他很吃力地慢慢爬上树,他的腿有些小抖,松弛的肉绷紧了,似乎又有了份力量,动作渐渐变得娴熟……
“爸,下来!爸!”母亲和舅舅着急地喊道。我立刻脱下鞋子尾随着外公上了树。舅舅和父亲一行人手挽着手在树下随时接迎外公。可是外公却笑得像个孩子,喊道:“没事的,不用管我!”他终于大口喘着粗气坐在粗壮结实的树杈上:“有两年没有爬树了!”他抹了把汗,突然间精神焕发。我坐在他的身旁,仿佛瞧见了他年轻时的模样。
太阳从核桃叶的空隙中射来。半熟不熟的山核桃挂在枝头。夏日暖风吹过,这个世界仿佛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一棵树。
“这棵树和我也有六十多年的感情了”,外公蓦地说起“小时候便有了,那时树还不高,我隔几天就站到树下,做标记,看自己长多高。”外公又笑了,是在笑童年的幼稚还是在怀念童年的纯真?“后来啊,上学后,这棵树便成了我发泄倾诉的好地方。又或是一股儿脑将烦恼全说出来有时候还会踢它几下……”外公的语气透出歉疚,变得低沉了许多,但眼神立马又透出温柔,“就是在这树下,认识了你外婆,那时她每天就站在这儿等我回家,到现在还记得她那身红夹袄,梳着小辫的样子。”外公用他那粗糙的手拍了拍那树枝,树叶跟着哗哗作响。“年轻就是好啊。”外公长叹,“后来,树老了,我也老了,你外婆也走了,就留下我和这棵树两个老人守着岁月。”外公点燃了烟,抽了起来,没再多话。
我坐在他的旁边,时而望他,时而望树,看着看着也恍惚起来,到底是树是外公的底色,还是外公是树的底色呢?谁也说不清。我只知道外公和那棵树谁也离不开谁,那棵树记载了外公的过去,证明了外公曾经的年轻还有那份坚守着的爱情,最后守候着这个老人。
到底树还是被移走了。
不,那一棵树是怎么也移不走的,在外公的心里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