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艺敏
(四)
“狠人”徐贯来了,来到九边之首的辽东。辽东不设府、州、县,代替以都司、卫、所,侧重于军事防御,兼理民政。巡抚均兼右副都御史,官职从二品,是地方最高行政长官。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徐贯为了熟悉边务,东起宽甸的鸭绿江畔,西至山海关之无名口,策马行程近千公里,对长城要塞、军民屯田、关隘关防、虏贼犯境、敌我虚实等摸一个门清。边地无小事,巡察问访的弊端都亟待解决,诸如坍毁长城的修葺、屯田数目的清查、私役兵丁为奴,等等,或多或少隐隐约约指向一个人——参将佟昱。
徐贯是一个心理特别强健的人,他的生命乐章总是那么荡气回肠。他很少去解释什么,看准了就立马去实施,绝不拖泥带水,扭捏作态。等你反应过来,他已经快刀斩乱麻——办妥了。
徐贯首先要拿佟昱开刀,这一招叫“杀一儆百”,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出手之前他要找总兵官李杲谈谈,算是投石问路。这一日,徐贯登门造访将军府,寒暄过后,直截了当道明来意:“连月来徐某踏遍边关要塞,查访参将佟昱多有不法事,不知将军可有风闻?”
李杲显得尴尬,以佟姓系辽东大姓,在当地根深叶茂为由,想搪塞过去。徐贯说道:“边境一日不宁,则朝廷一日不安。若任佟昱恣意妄为,将军如何面对皇上的谕令?”
是啊。皇帝的敕令历历在目:“今命尔挂征虏前将军印,充总兵官镇守辽东地方,固守城池,操练军马,遇有贼寇相机剿杀,其副总兵、参将各照地方分守,所统官军悉听节制。”参将违法不就是他这个总兵官失职吗?李杲想到这里不禁冒出一头冷汗。他急切问道:“徐大人有何差遣尽管吩咐,本官愿闻其详。”
徐贯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于是,如此这般告知。
且说参将佟昱,是日接到总兵官传宣,召集部众到辽阳议事。佟昱一丝不疑,只带了一小队亲兵护从。到了驻地,佟昱只身一人由将军府卫兵引入。佟昱大摇大摆入得堂内,但见总兵官李杲和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坐于堂上,脸色冷峻,不怒自威。佟昱看架势,正有些疑惧,见那文官先开口道:“我乃辽东巡抚徐贯,今巡察访得参将佟昱种种不法勾当。某月某日,查得佟昱分守防区,虏寇千余人入境劫掠,剽掠人畜,射伤我官军九人,战马六匹。参将佟昱接警,畏缩不前,拥兵不进。某月某日,又查访佟昱利用威逼抵换、侵渔兼并等手段私占屯田。某月某日,查有私役兵丁作为家奴……”徐贯有理有据,有时间地点,有人证物证,随后喝道:“佟昱,这些可都属实?你可知罪?!”
佟昱见他桩桩件件证物齐全,一时间竟无话可驳。他不愿束手待毙,可眼下之境,只能徒作困兽斗。他带来的亲随护从,已被缴械软禁。佟昱自知碰到硬茬儿,遂低头认罪。
徐贯上任伊始,就把一个官至三品的参将拿下,一时震动九边。自此,但凡听闻徐贯出巡,各防区长官敬畏有加,无不尽心尽责,贪墨心虚者皆于一旁瑟瑟发抖。
(五)
方象瑛在徐贯的传记中说:“四年(1491年),召工部左侍郎,苏松洊遭水患,命往治。”不得不说,弘治皇帝看人准、用人“狠”。他看上的正是徐贯身上那股子狠劲,他既然能把边境治理得这么好,何况是水灾呢?苏松地区一次又一次遭遇水患,这也成了弘治皇帝的心头大患。苏松历来是大明王朝的粮仓,苏松在版图上看是个弹丸之地,却承担了全国百分之十以上的赋税,单苏州一府的税粮就列全国布政使司第一。故民谚有曰:“苏湖熟,天下足。”从这个意义上说非比寻常。
治苏松水患非“狠人”徐贯莫属,他时年五十九岁。
徐贯乍从塞外边地来到繁华的苏、松二府,还真有些不太适应。但他有自己办事的宗旨: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刚到署衙他就挥毫题下一匾:“百闻不如一见”,让人挂上,时刻警醒自己。他是一个习惯实证考察的人,对于别人的口头汇报或是道听途说这类浅层逻辑,一般不会轻易取信。这是他多年官场积累的经验,更是基于他个人的品格,基于他大局的意识。
水情犹如军情。弘治四年三月,徐贯带着北方的风尘,沿江考察灾情。徐贯打小在新安江畔长大,七八岁就在家乡的后坞潭中畅泳戏水,对水的脾性并不陌生。他时而官服官船,与地方官僚、乡绅一同巡视;时而又布衣粗服搭乘商船、民船,一路走走停停,与河工老伯问询交流。虽然都是亲历亲见,但结论却大相径庭。
徐贯沿途所见触目惊心,苏松一带地势平广,水高一丈,坍塌房屋城垣无数,甚至有溺亡尸首从船身漂浮而过。徐贯来之前曾有过预判,但实际灾情还是远远超出他的预想。他越看心情越沉重。
他一边察看河道水情,一边调查访问。凡能想到用上的招他皆梳理过去,甚至连中医诊疗四法“望、闻、问、切”都派上了用场。治水如治病,人体筋脉堵塞则有胀痛感,水系不通则筑堙,两者何其相似。经过连日巡察走访,徐贯基本上把准了苏松水患之脉,整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这场水灾就是“天灾人祸”造成的,看他如何驾驭。
所谓“天灾”是自然环境。江南地区东临大海,西抱太湖,东北依靠长江,地势平衍低洼,流沙淤泥抬高河床,其中又以“苏松最为低下”,是名副其实的水乡泽国,加上连日降水,壅堵成灾。“人祸”就是人为因素造成的。豪强霸占滩涂,修坝建圩,垦为良田,却只将十之一二报官起科。
徐贯想到了一个狠招,他让人张榜公布,贴出告示:“本官连日巡河,查访私筑塍围良田,与各家报官起科数目不符,自今日起,限令三天之内,报官核查,补征三年税粮,逾期一律按无主田产处置。”布告一连贴了三日,竟无一家前来认领核实。
人祸解决了,天灾好办。徐贯就像一位将军一样,指挥着江南历史上最大的河道整治工程,为此,他还特意设计了拦水坝和蓄洪水库。历时三年,“役夫二十五万”,开挖数条运河,打通了苏松水系,不但解除了苏松河水患,还分流了太湖几条河流的泄洪压力。杭州百姓为纪念徐贯修浚苏杭运河,遂将杭州中山北路与凤起路交叉地段的一座“观桥”改名为“贯桥”,以此纪念徐贯治水的丰功伟绩。
“狠人”徐贯出色完成了治水任务,在中国水利史上书写了一段传奇。徐贯对自己的工作也很满意,在回京途中,他心情大好,在船上赋诗《五月二十五日治水还京发姑苏舟中偶成》:
昔我之来,有水茫茫,
今我之去,有苗扬扬
田不改旧,雨不异常,
鱼鳖之区,禾稼之场。
载疏载决,河流汤汤,
水复故道,田复故疆。
天地平成,民庶用康。
看着老百姓享受丰盛安乐的生活,他有一种成就感、自豪感、喜悦感。弘治九年(1496年),“迁本部尚书”,因他政绩卓著,出任工部尚书,加太子少保。十三年(1500年),他主动要求退休养老,加赠太子太傅。驰驿归。
(六)
归家的徐贯没有闲着,父亲去世后,静乐书院延请塾师教导宗族子弟读书其中,早在他居家丁忧的三年时间,就修订了族规条例,徐贯想用一种稳定而周全的制度设定,保障族中的人才不至于因为家庭贫寒而遭到埋没。其实与孔子倡导的“有教无类”甚相契合,即不分贫富、贵贱、智愚、善恶等,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
徐贯对于族中子弟读书,有明确的要求:
族中子孙有立志读书者,祠约考费。小考支助大钱五千文,大场支助考费大钱八千文,俱在祠内租息项下支给。入泮者则祠给贺仪银二十两,有同案入泮者,每人给足纹银三十两,有秋闱中试者,给银一百两,春闱中试者,加倍。无论贫富,一例开给,勉励后人读书,庶无负先人厚望焉。
在宗谱的调剂规条中曰:
族中无力者,子弟入塾读书,给发书纸笔墨,七岁入学至十三岁止。果能读书,所有考费随时给钱,若不能读书,至十四岁司事使觅生理,给钱置备行李,不准习学贱业。
看到这些规条,我想作为徐氏一族子孙是幸运的。除了制定规条者独特的眼光外,徐氏家族的经济实力也不容小觑。所有这些费用一律从租息中开支。昭德堂在外田产众多,威坪后洲和江村洲的平地良田,都是昭德堂的产业,甚至远在徽州府、严州府等地也都有昭德堂的产业,徐氏宗祠田租可观,十分富有。
昭德堂作为大“众家”,与其他堂号的小“众家”,都有各自的产业,每年大量的租银租粮收入,除了维系公共开支之外,还体现在关怀读书人的方方面面。如族规中规定:租种“众家”土地的族人,凡家有读书人,每位读书人可免交一亩地租。对家境贫寒而学业优异者,宗族公议另有补助。读书人取得功名者,由宗族出资宴请宾客庆贺,称“开贺”。清末民初以来,族中子弟有高小毕业者,就由宗族开贺。每年清明,蜀阜各祠堂都要开祭,宗族收入除公益开支的多余部分,在开祭时以分馒头、猪肉等形式分配族人,叫“清明享胙”,读书人可得双份。读书开贺者,可得三份或四五份,而且大小“众家”一律优先、优待读书人,蜀阜的读书人活得体面而有尊严。
宗族“众家”优待读书人,民间也以“扶会”的方式扶持家境贫寒的读书人,即族人自愿出资,资助读书人。有的是赞助性的,不图归还。有的是借贷性的,学成后奉还本金,利息随意。总之,蜀阜的种种乡规民约,都为读书人一路大开方便之门。你这时候或许不会好奇,蜀阜一个村庄有六座书院之多,与历代办学蔚然成风,是有着深层次逻辑关系的。
徐贯致仕归来,主讲静乐书院,像是遵循一种文化的契约,又似履行神圣的文化使命,课“诸子侄讲习”。他不能让书院荒颓,他最爱听书声琅琅,他承继书院山长一职,未必教务事必躬亲,坐镇一方唯求内心踏实。一时间,徽州以及浙西邻县的生员皆慕名而至。徐贯通过教学传递出的既是一种文化生态,也是一种文化心态,与静乐书院,与蜀阜的山水大地、风土人情隐秘相联,又卓然而立。虽说到了晚年,但在徐贯身上依然有一种烈烈扬扬的生命意志,人格强健,干爽利落,他自己不圆通,但是反观结局,所经世事,件件桩桩皆称圆通。他有一首《闲居有感》诗,可谓是对自我的真实写照:
世事滔滔我独迂,
谩将诗酒散烦纡。
狂澜谁是中流柱,
莫负乾坤八尺躯。
他说自己很固执,不懂得圆通,碰到愁闷郁结的烦心事,只知道用诗和酒来遣散。但你问问狂澜之中的中流砥柱,舍我八尺男儿身躯还能有谁?语气中充满了自信和自豪。
明弘治十五年(1502年)十一月十八日,徐贯卒,享年70岁,朝廷追赠太子太傅,谥“康懿”。
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九月十日,朝廷遣吏部尚书、太子太师马文升,礼部尚书张升,户部尚书吕钟,兵部尚书刘大夏,刑部尚书闵珪,工部尚书曾鉴以及各部左、右侍郎等官员,公祭故太子太傅光禄大夫工部尚书徐贯。
同朝为官的内阁宰辅、大学士李东阳有诗盛赞徐贯:
老我东吴治水来,
逢人开口羡奇才。
腾腾剑气冲牛斗,
凛凛霜威肃宪台。
文思骏奔三峡水,
声名轰赫九霄雷。
应知不待吹嘘力,
自有殊恩出圣裁!
尽管徐贯走了,蜀阜村尊师重教的良好风气却不会因此而丧失,静乐书院不会关门歇业。从后续的发展来看,蜀阜以教书为职业的人特别多,文化人甘愿选择当教书先生,教书先生也特受村民尊重。这是有牢固的社会根基作支撑的。
(七)
《徐康懿公余力稿》的刊行,是由舒城县知县男颐编刊,归州州判男健重编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全书十二卷本。淳安图书馆藏有五卷本,标明是稿由徐贯长子徐颐在象州知州任上以及次子徐健在两淮运判任上完成的。卷一为四、五言古诗;卷二为七言古诗;卷三为七言绝句;卷四为七言律诗;卷五为书简、题跋、散文一类。全书抒怀沉郁苍凉,文笔质朴劲健。
徐贯为官清廉,朝庭俸禄不高,据嘉靖《淳安县志》记载,他告老还乡,“有司月给米三石”。家人以耕读传家,徐贯有诗曰:“野有田园架有书,归来何必叹穷途。”高官如徐贯,只要有田地耕作、有书籍阅读足矣。
纵观《徐康懿公余力稿》,诗文犹在耳,穿越五百余年时空,款款经受后人挑剔的目光,品读无不受之感动,他视虚名为敝屣,履危途如平地,贤者乐而近之,不合者敬而畏之,诚信于上、显名于下。这分明就是一个坦荡君子的形象嘛。
牌坊也好,官厅也罢,对应的终归是人。读书人追求的终极目标和境界,不就是做一个君子吗?有如此榜样的力量,蜀阜的读书人还会迷茫于方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