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艺敏
到目前为止,我写过的淳安历史人物将近四十位,总觉得其中“高人”不多。我所谓的“高人”不是指官阶、职位的高低,不是指学术、学问的高低,而是指“修为”和“内证”功夫的高低。何梦桂出现在我的视野,符合我所谓“高人”的标准。
与他同时期“石峡三贤”之一方逢辰的文章,如《蛟峰先生文集》,我基本通读过一遍,文辞艰涩倒在其次,是总找不到那种化茧成蝶、痛快淋漓的感受。文集中“讲义”与“策”“论”等,多专注于对经传的阐释,而游离于鲜活的真相;对于时政的针砭,我认为他倒是能入木三分。
一
何梦桂作有一篇《易庵记》,原文有点长,但写景状物很细致,我们直接解读,跟着他的脚步,一起去探寻易峰庵的秘密。
何梦桂说文昌村实乃形胜之地,何氏一族世世代代居住于此,村前可以俯瞰浪洞源和丰源溪二水汇流,村后枕着三座小山丘,合抱着村庄。溪水清澈,林木青翠,山环水绕,村民端庄恬静,古风犹存。三座山丘的中间,盘旋成谷,纵深可达六七里,沿途清泉见底,古树幽花,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我在谷口结庐而居,在我房子西侧,沿着山径小道,弯弯曲曲逆流而行二百步左右,有三座小桥架设在三座山丘分界的溪涧,下临清流。跨过涧水登高,往西南方向旋绕而上,赫然见一山岿然,山势前低后高,中间平坦,有数亩之大,我选择在此建造房屋三间,匾其额曰“易庵”。中间的作为我自己的居所,边上设置两个斋室,四面都开了窗户,右边储存书籍,左边放置床榻。一年四季生活于此,吃饭睡觉、喝酒吟诗、读书著述均在于此,打算将来终老于此,不问外面的世界,不知寒暑的变迁。
有一天我靠在几案上,默然而起,有一种坐忘虚灵的感觉,心生喜乐吉祥之情。何梦桂所说的“吉祥止止”,实则是修练过程中的一种“瑞相”,是一种特定阶段实证的功夫,也是修道途中的必由之路,没有捷径可走。
他说设置二斋,据我推测应该是斋戒修炼的场所,室内陈设与别处也有所不同,需要预设一些不时之需。
“虚室坐忘”是一种境界,只有入定后才能体验,而入定非常人所为,没有德行入不了定。何梦桂研究《易经》,自然明白《易经》所谓“厚德载物”的真实旨意。修德其实就是做减法,减少物欲,减少贪欲,减少名利之欲,欲减一分,德进一层,清心寡欲,水到渠成。
于是乎,我招来青鸾相伴,引入清泉,以松竹、鱼、鹰为侣,跟它们说:“我与你们同居三年,你们晓得‘易庵居’的乐趣吗?这里大异其趣吧。我所谓的‘易’,伏羲不能画,卦象不能解,周公与孔子不能赞。我俯仰天地之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勉强用‘易庵’称之。两扇大门开启闭合之间,关乎乾坤两卦,一闭一开均与卦象相关,阴阳交合,震起艮止,循环往复。这些还都不能达到我所说的‘易’之妙用。”
至于云霞聚散,烟雨阴晴,水月吐吞,朝阳出没,山光泉色,随景变态,不可一一道明。那些古松老杉,高耸入云,如龙蛇腾空;丛萝蔓薜,犹如绿巾遮蔽;小鸟筑巢其间,呼鸣啾唧;飞泉瀑布,下溅危石。每逢雨季瀑布发出的怒号声有如雷霆一般,枯水季节水势潺湲,清越之声如同玉珮相撞;砍柴的小孩结伴而出,在这半山腰中,抬头看去好像都在云端一样;农夫晨起耕田除草,樵夫牧童傍晚归家,在苍烟细雨中看去,仿佛画中一样,前面歌唱,后面应答,那声音仿佛从半空中飞落而下。这些景象,都是自然万物之“易”。景物尽管呈现千态万化的状态,不过都是阴阳变化的结果,触目会心,皆逃不脱“易”的范畴。
我一生困顿,决定不离开这间屋子,把天地作为一室,日月作为两扇大门,群山作为墙壁和窗户,万物作为挽车驾马人,我把它们聚集于这么狭小的空间,就像蜗牛和蠛蠓,能自我满足吗?又或者没有听明白我的话,认为大话连篇没有边际,一说下去就回不到原来的话题上,故而惊恐于这样的言论,认为荒诞虚妄也。
空间存在着,却不见存在的场所,那么,空间是“宇”;时间延续着,却不见延续的过程,那么,时间是“宙”。人与蜗牛、蠛蠓同处一室,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多了去,也有人不觉得我说的话荒唐、虚妄,那么,天下明白这个道理的也多了去。我把大的、重的事物当成小的、轻的事物来对待,把起点当成终点,又像进入一个没有限度的空间,天地愈发不可测知也。我乱说一通,你们也就随便听听罢。
怎么,我就这样归来了吗?不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神游了吗?不再生起浮游之心了吗?不如把本心当作家室,这里没有大门也没有边际,无处无人无道,大到包含宇宙万物,小到细微不可辨认。我的生死穷通,动静语默,一概逃不出这个范围。这里也是圣人所归之处,万物要经历生息的过程。至此,不思虑又或不知我这种状态,即便知道也不可得此境矣。《道德经》曰:天地之间,岂不像个风箱一样吗?它空虚而不枯竭,越鼓动风越多,生生不息。或许天地知道吧?《系辞》曰:圣人只有涤除内心的杂念,退藏自己最隐秘的深处,才能明白心性的本体。或许圣人明白吧?你去问问天地看,天地不会告诉你,你去问问圣人看,圣人不能告诉你。我想告诉你但又无法用语言表述。只得拱手缄默 ,退归记录其事,以等待将来的人。
潜阳子不记得姓甚名谁,有人说可能系出包牺氏一脉,名之曰复,漆园子字之曰天根。
落款为:“岁在强圉赤奋若夏五望”。
二
何梦桂文末用的是岁星纪年法。岁星纪年法中“强圉赤奋若”对应到干支纪年法为强圉(丁)赤奋若(丑)年。“望日”就是农历的每月十五日。“夏五望”应该是指夏历(农历)的五月十五日。可见,此文作于南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年),何梦桂时年49岁。
《易庵记》既是何梦桂创建“易庵”居所的一个过程,又是他修仙得道过程的一份心境。对于这样一位“高人”,我们不只是仰视他的仙窟云路,还要俯视他生活的这片土地,为厘清这位“高人”的成长足迹,我查阅了《文昌何氏宗谱》。
何梦桂(1229年——1303年),字岩叟,号潜斋。初名应祈,字申甫。瓘长子。为人孝友,度量宽洪,天资颖悟,过目成诵。自幼从学于名师夏讷斋,深受教益。与同邑方蛟峰(逢辰)、黄警斋(黄蜕)两先生肄业石峡书院,又与陈止斋、方可斋诸名儒往来讲论,造诣超出流辈。宋度宗咸淳乙丑(1265年),以易经廷试第三名探花,赐状元及第。与侄景文同榜,御赐彩联云:“一门登两第,百里足三元。”又云“子拜丹墀亲未老,叔登金榜侄同年。”
何梦桂父亲何瓘,字公器,自幼岐嶷,资性不凡,以明经举,拜官翰林检阅,职掌点校书籍。娶王氏为妻,卒后合葬于十三都天乐观前湖山。有三个儿子,长子梦桂,次子梦材(从小过继给伯父何凤),三子应祖。
何梦桂在朝为官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也不足十年。他找了一个身体有病的理由,回到了文昌老家。此时,南宋王朝气数将尽,距离赵家王朝谢幕的“崖山之战”不足五年,以何梦桂的易经造诣,相信他不难推算出来。
何梦桂是不幸的,生在这么一个乱世之中,亡国之痛不可名状,“本落不离根,菊槁不离枝”,心灵飘泊于荒原,天苍苍、水泱泱,亡国之臣何所依?退隐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归隐家乡的何梦桂没有真正地闲着,除了精研易学,创建“易庵居”之外,他还把目光投向了家乡的教育事业,在“易庵居”基址旁创办了“易峰书院”,别称“潜阳子庐”,用以教授何氏子弟读书研易。
三
早在几年前,文昌村民程训琨曾提出重建“易庵书院”的建议。作为信访件的具体回复工作由我完成,为了征询他的意见,我带着答复函专程到文昌村登门拜访他,与之交流面谈。据程先生介绍说,“易峰书院”遗址附近尚有何梦桂当年手植的宋梅。对此我姑妄听之,并未当真。
我与文昌也算有缘。2011年该村“何氏宗祠”,就是我主持修缮的。次年祠堂修缮之后,村里借机新修了宗谱,为崇德敬祖、敦睦宗谊,圆谱活动就在祠堂里举行。他们还邀请了何氏一族在外地的代表,济济一堂,皆大欢喜。村里为表示对我工作的肯定,也邀请我参与了此次活动。我知道“易峰书院”就在祠堂后面一个叫“大塔坞”的地方,当时只是一念闪过,不曾想上去勘察,终于失之交臂。
近读何梦桂《易庵记》,我一连品咂三遍,方始觉察其中真味,内心不由对“易庵居”“易峰书院”向往不已,弄得朝思夜想。我决定去看看,想着人多会惊扰到这方清静之地,也怕对先贤修道研易圣地的不敬,我怀揣敬畏之心,选择一个人独行,以这种方式向先生致意——
杂草丛中有株树显得特别扎眼,深一脚浅一脚近前去看,原来是株梅树,上面还结有一颗颗小小的果子,难道是传说中的“宋梅”?看树龄似乎不像,应该是宋梅的子孙后代吧?果子落入土壤,吸收天地灵气,生根发芽,在易峰书院旧址顽强生长。或许也在先生推衍预测之内吧?我心里肃然起敬,面对宋梅,面对这块土地,我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我来迟了!”因为愧疚,唏嘘不已。
我睁开眼睛,原来竟然是一场梦境,画面是那么逼真,我甚至记得梅树果子的颜色,青翠泛亮,一串二三颗、三四颗,挂满枝头,在风中微微摆动。
这天恰好是周末,本可以睡个懒觉,心中却有个声音在告戒自己:“不能再等了,出发!”在好奇心的强烈驱使下,穿衣、洗漱、吃饭,开车上路,直奔文昌。依然是一个人独行,我没有联系乡镇文化员,没有联系村干部,只想印证一下梦境中的虚实情状,算是给自己解梦,算是弥补自己一个缺憾吧。
半个小时候到了文昌村,我停好车,穿过高铁巨大的桥墩,迎面就是“何氏宗祠”,飞檐翘角,古意盎然。距离我参与何氏一族圆谱活动,距离我与“易峰书院”失之交臂,一晃已有十年整。见大门紧闭,我投下匆匆一瞥,没有过多停留,沿着祠堂右侧小道,开启此次颇具仪式感的寻访。
怀着期待与憧憬,对于脚下近乎20度的斜坡,并未产生丝毫的心理排斥,反倒是满坡盛开的金鸡菊,平添了一份额外的惊喜。我没有贪恋这片花海,只盼早点寻到那个梦境所在,于是加快步伐向山里进发。
蜿蜒曲行约二十分钟,来到一处山谷平地,心中有些疑惑,边走边凝神细察,一派荒田蔓草,未见一丝遗址迹象。道旁涧溪干涸,大约走过百余米平谷,尽头的山路一分为二,右边小路通往一片茂密的桂花树林,左边山路前方有两株古柏,目力搜索半天没有发现“宋梅”。我心有不甘,沿着古柏这边山道继续攀爬,只为找到“宋梅”,作为唯一一个参照物,有“宋梅”的地方,才应是书院的所在地。
绕过古柏又现一片竹林,山势愈发陡峭,呈现“Z”字形盘旋而上,狭窄的山路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竹叶,松软湿滑,我不敢抬头分神。走着走着,忽觉竹叶消失不见了,满地是黄褐色的杉叶,竹林不知何时变为杉木林,只是坡更险路更窄,感觉有三四十度,只得躬背虾行。不一会儿,峰回路转,地势平坦,眼前赫然开朗,像是到了山顶。一望平缓,路也开阔了些,见前面高低错落分布着五六座高压输电铁塔,我心知不妙,不免有些失望,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走到山峰尽头。纵览山下,峰峦叠嶂,湖面如镜,村庄屋舍,尽收眼底。
山风吹过,我打了个激灵,猛然记得《易庵记》中,“潜阳子庐于谷口”这句话。此刻,我已经有了初步判断,于是循着原路下山。
来到谷底岔道,我沿右侧小路,一头扎进桂花树林,仔细搜索那株“宋梅”,在林子边沿的石磅下,果然发现两株梅树,高约六七米,树枝上挂满了一颗颗青梅果子,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宋梅”?我敛声屏息,走近跟前,探出头去想看看它的根部,判断一下树龄,原来竟是一颗连理树,也就几十年光景吧。我不禁有些惋叹。
七百多年过去了,真可谓沧海桑田,“易庵居”已不再是何梦桂笔下的景致。这里有一种旷古的宁静,仿佛凝聚了时空,不闻潺潺的流水,未见飞泉瀑布,唯有啾唧的鸟鸣在山谷间回响。书院遗址与我想像中模样也大相径庭,那些青石砌筑的石磅,不曾在我梦中出现,唯一与梦境相符的是那株“宋梅”,也有青梅挂枝头。
“宋梅”成为文昌人口头的传说,其实一直存活在文昌人心坎里。那一刻,我似乎明白程训琨老先生八十多岁,尚在为“易峰书院”、为“宋梅”奔走呼吁,实则是为文昌找寻一个坐标,一个文化的坐标。
我想何梦桂又是幸运的。筑堂架屋易庵居,讲学书院育子弟。在这里他借山水风物推衍易经,授徒课子;我则试图找寻历史的遗存,与远年的灵魂对话。自先生之后,文昌人文蔚起,何景文、何应星、何汝焕、何景福、何升、何礼、何淳、何绍正……文昌成为远近闻名的进士村,为国家输送了一大批优秀的官员,可谓文运昌盛,人才辈出,你能说与“易峰书院”无干,与何梦桂无关吗?
在易峰书院,何梦桂潜心著书立说,留下了《易衍》《中庸致用》《大学图说》《外盘罗经解》诸书,其《潜斋文集》11卷,收入《四库全书》《四库总目》并传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