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丰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开发区南苑菜市场西门口，总见一位妇女面前摆着一担蔬菜，人蹲着，一杆秤顺手放在左边，不声不响，等着人来买。

　　这里是人行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停下脚步到她畚箕前买菜的，却鲜见有人。

　　妇女六十多岁，一头白发里混杂着几根黑发，如冬日荒野里的几株青草，孤独寂寞，随风摇曳。老妇人一口威坪腔，一字一句，烙着威坪文韵，与她交流，你得熬住性子。

　　有一天，我刻意去买她的菜。季节正是初春，万物复苏，青菜开花抽穗，她畚箕里码着一支支捆绑整齐、嫩绿水灵的青菜芯。

　　我蹲下来随手拣起两支，装进尼龙袋，叫她称一下。

　　“我不识秤的，秤花不晓得看。不称吧，给我一块钞票一支。”

　　“不识秤怎么出来卖菜？”

　　“我都是这样的，有时候叫旁边人给我称一下，总是托别人也不好，你给多少算多少。”

　　几次买菜接触，知道她是威坪唐村人，经人做媒嫁到了宋家坞。她没有读过书，一字不识，那年又走路又坐船来到宋家坞，一看比唐村老家窄好多，心里好难过。

　　她老公叫花狗，男人只识得在田地里死做，从不上街卖菜，卖菜的事就落到了她身上。可她既不认识秤，又不会叫卖，人家一担菜半日卖光了，她一担菜一日到黑也卖不掉。卖不掉只有挑回家，挑回家又被老公奚落，她天天生活在提心吊胆里。

　　一天下班，天已黑，我又绕道去老妇人的菜担前。见满满两畚箕萝卜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萝卜又大又白，漆黑的夜里白得叫人惊讶。

　　“今日卖了好几担啦？天黑了呀，好回家了。”

　　“早上一担挑来，到现在才卖了五六个出去，又要讨骂了。”

　　“好回家啦。这样吧，你明日挑一担萝卜到我们食堂里去，给你销一销。”

　　我在单位管理食堂，蔬菜需求量大。我告诉她单位地址，叫她千万不要误事。

　　“好人，好人，你是好人，修修你，修修你。＂

　　怎么要“修修”我呢？那夜，我搜肠刮肚，终于明白，“修修你”是“谢谢你”，老妇人是在用“普通话”谢我呢。

　　此后陆陆续续给老妇人销了几年蔬菜，春天的菜芯、春葱、莴苣，夏天的黄瓜、长豆节、茄子、辣椒、丝瓜、南瓜，秋天的卷心菜、波菜、白花菜，冬季的白萝卜、胡萝卜、冬瓜、西兰花。

　　又一个冬天来了，那个冬天特别地冻。老妇人来打招呼说，菜地里的长杆青菜好多，给销一销。我说好的。

　　那日，寒风刺人骨，水结一层冰。我早上五点半到食堂，老妇人和她老公早把菜送到食堂过了磅，等着我在收货单上签字。

　　签完字，老妇人一连串的“修修你，俢修你”，边“修修”我，边尾随我到办公室。她从腋下拿出报纸包着的一样东西，塞给我。

　　“不能要的，不能要的。单位上的人，收别人东西犯错误的。”

　　老妇人说，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我做了双棉鞋，手工做的，做了三个月的夜工才做成功。

　　“冬天那么早就上班，脚冷啊。”她打开报纸，把一双棉鞋捧给我。棉鞋面料是土黄色的灯绒，样式老派如古物，是五十年代时乡村老爹老妇一整个冬天穿着的那种。

　　“做得丑，暖焐还暖焐的。”她一脸愧疚的真诚，即刻焐暖了我。

　　“我收，我收。”

　　“你是好人，修修你。”

　　一个又一个冬天过去了，一个又一个冬天里我都会穿上这双棉鞋，一直到现在还在穿。有雪有雨的日子，一到家，脱了棉皮鞋，马上穿上这双棉鞋，棉鞋真的很暖焐，如母亲的一双手，紧紧捧焐着我的双脚。

　　棉鞋老了，老妇人应该更老啦。好些年没见到老妇人卖菜了，也不知她现在好还是不好？最好是好好的，最好再能见她：一担畚箕，一杆秤，青菜萝卜鲜又活，蹲着，不声不响的，一蹲一千年。

　　我也“修修你”！